贵溪幼儿溺水事故：民办幼儿园的乡村现实

        家门口的悲剧
        除了天气格外冷，2012年12月24日原本对村民并无特别。流岭村村民董毛恩那天清晨负责修理童家村小组水塘边的一处洼陷，是夜村里的教徒们准备经此去一处教堂参加平安夜弥撒。
        刚下夜班的童建英正在自家二楼阳台上晾衣服，虽然有霜，但这是一个透着阳光的早上。春蕾幼儿园接送小孩的面包车停在池塘边的岔路口，童建英告诉本刊记者，她看到周春娥走过去和路中间的董毛恩说话。童建英家与童家村小组的水塘不过20多米远，水塘边的公路是村里唯一一条通村的水泥路，公路一侧是水塘，另一侧是几米高的陡坡，陡坡下一条无名河从这里流过，经过水塘时公路变得更为狭窄，仅供单车道正常通行。董毛恩的施工地点在这段路的中部，他把自己的农用三轮车停在路边，使周春娥驾驶的面包车无法通行，面包车上载着15个幼儿园小朋友和一名教师谭祥君。“听别人说，周春娥上去跟董毛恩说，让他先不要添砂，让面包车过去，董毛恩推说自己还有事，不肯停。”过了几分钟，童建英在阳台上突然发现，“车子剧烈地磨沙子，听起来和正常行驶非常不同，好像车子晃得很厉害似的”。童建英说，她回过头，刚巧看到车子跌落水中。
        4岁的童钱龙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小朋友。他的奶奶彭新梅送他上车，顺道要走到对面的河里洗衣服，过一会儿她赶上了这辆中途停下的面包车。彭新梅满眼是泪地向本刊记者回忆道：“他还趴在后车窗上跟我挥手，结果一下就掉下去了。”童建英说她从家里跑出来，跑到近前才发现自己6岁的女儿童芳强也在车上。“她看到我来了，站起来举起双手不停地晃，但听不到她的声音，接着就沉进水里了。”包括出事孩子的家长在内，经过的村民全都吓蒙了，当天气温零下2摄氏度，谁也没有勇气下水。有人找来一条竹排，童贝莹的爸爸童辉兵赶在面包车沉没前跳下去，拉开前车门，拽出了自己的女儿和另一个小朋友，没再接着救，这在事后遭到了村民的责难。车迅速下沉，有人想用绳子拴住汽车的后视镜往回拉，但绳子太细。直到村民童天福和童贵福跳下水，已经沉入水中至少20分钟的孩子才被陆续救出。童天福告诉本刊记者，当时他正在3里地外给一户人家帮忙，出事后妻子打电话给他，他和妻弟童贵福一路跑了回来。“因为我会开车，在路上我就想到，一定得破窗才能救出来。”童天福说，“到了现场很多人说没得救了，我看还在冒泡，觉得还有活的。”水面距路面1.5米左右，水深约3.5米，童天福和童贵福跳到车顶上，水也已经齐腰深了。童天福摸索着把两扇车窗敲碎，摸到一个孩子就一把拽出来。“第一个出来的眼睛还睁着，是活的！”童天福从水里摸出来五六个小孩，童贵福救上来四五个，邻村一个路过的村民看两人冷得实在坚持不住了，也跳下水帮着救了两个小孩。
        农村人大多缺少急救的常识。童建英和赶回来的丈夫童贵良帮女儿脱掉湿透的衣服，裹上毯子给女儿在火堆旁取暖。他们按照村里的土办法给女儿施救，把女儿的肚子顶在童贵良的膝盖上，头冲下，女儿吐了一点水出来，但始终没有苏醒。让村民不满的是两辆救护车简陋的装备，每辆车上只有一个氧气瓶，大多数孩子都没有实施急救，等赶到医院时，家长听到的只能是死讯。最终，车上11名幼儿死亡，4名幼儿受伤，司机周春娥和老师谭祥君自救脱险。幸存的4名儿童，2名是童辉兵最早救出的，2名是童天福救出的。如果有人早一点跳下水，知道砸开车窗救人，可能会有更多孩子活下来，村民们都在这样反思。
        迅速的处置
        贵溪市交警大队对此次事故做出认定，驾驶员周春娥对此次事故负全部责任。这辆由周春娥购买的7座面包车平时用于接送春蕾幼儿园的小朋友，该车证照齐全。当日8时45分，司机周春娥强行驶入沙坑，导致车辆后轮陷入沙中，因其操作不当，加油过猛，且车辆严重超员，致使车辆冲入村道左侧的水塘中，车辆及车上人员全部落水，造成车上11名幼儿死亡、4名幼儿受伤的特大道路交通事故。肇事人周春娥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包括该市一名副市长在内的12名相关责任领导接受停职检查。
        出事的孩子多为留守儿童，当他们的父母连夜从诸暨、温州等地赶回来时，政府已经开始了赔偿处置工作。那些措手不及的家长们被逼着与政府谈判，有些家长要求100万元的赔偿，这与政府最初提出的21万相去甚远。经过一整夜的拉锯战，心力交瘁的家长陆续与滨江镇政府签订交通事故协议书，双方约定，由政府一次性赔偿死者家属死亡赔偿金、丧葬费、家属办理丧葬事宜期间的交通费、误工费、住宿费及精神抚慰金等一切费用共计人民币48万元，双方一次性结案，不得反悔。
        死亡的孩子从第二天中午开始被陆续火化。那些未曾走出悲伤的家长回到家中，有些或可对着孩子的照片凭吊，略为安慰。童建英夫妇没给女儿童芳强拍过照片，在这个偏僻的农村里，他们未曾考虑过拍照的必要性，现在颇为后悔。负责丧葬事宜的政府工作人员希望家长提供一张照片，童建英只能找出一张去年暑假前全班同学的集体照。照片里，从没照过相的女儿低着头，两根手指指着太阳穴，完全不符合筹备后事时对照片的要求，但最终也只能以此作罢。对此童建英非常伤心，在女儿去世后，她在太平间里为女儿拍了最后一张照片，现在时刻揣在怀里，照片里女儿面容安详，躺在鹅黄色的帽衫里。
        几天后本刊记者走进这座笼罩着悲伤的村庄时，很多村民回过神来，开始表达更多的不满和忧思。如果不是道路填沙，周春娥的面包车就不会出事。童天福的家距离出事地点不过100多米，他家的门面房紧贴着这条通村的公路，他告诉本刊记者，这条路是在五六年前修好的，修好后的第二年就在一些路段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塌陷，出事路段塌陷最为严重。池塘属于童家村小组集体所有，每年放水养鱼平均分给村民，出事路段的正下方对面的无名河，每年都要开挖放水，久而久之土质极为疏松。在2012年12月24日填沙前，这里是一个倾斜的大坑，曾经出现过好几次交通事故，曾有一辆水泥货运车和一辆农用三轮摩托跌落进池塘，所幸没有出现人员伤亡，也因此没得到应有的重视。
        更让村民觉得“此事没完”的是童家村所属村委洪塘村里的一座污染严重的化工厂。这座麒麟化工厂距离村里公办小学——洪塘小学的直线距离不过百米，家长们说，化工厂总是发出刺鼻的异味，深夜时，工厂的烟囱还会冒出黄色的浓烟。洪塘小学在近些年生源直线下降，现在全校5个年级总共仅30多个学生。临近洪塘小学的民办幼儿园——益心幼儿园开办较早，原本靠着小学的区位优势变成了劣势，很多家长因为担心化工厂的浓烟对孩子不利不再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就读。童家村是距离洪塘村委最远的一个自然村，离益心幼儿园约2.5公里，离金沙村委约4公里，去益心幼儿园，路更好走，也更接近县城，但该村家长现在更倾向选择金沙村的春蕾幼儿园。
        园长周春娥
        周春娥是金沙村委所在地中湖村村民，35岁。与同村村民彭任兵结婚后，在鹰潭市学了裁缝手艺回来给村民做衣服。为了在家带孩子同时贴补家用，她在家开了一家简易的托儿所，帮着照看同村的其他小孩。
        周春娥的父亲周称高告诉本刊记者，女儿当年考上了高中但没去读，虽然只是初中学历，但在本村妇女中已算是很高的文化水平。照看留守儿童的问题越来越显著，邻村的村委会主动找上门来，他们觉得周春娥很会带孩子，建议她办一个规模大一点的幼儿园，让邻村的孩子也能来这里就读。周春娥也雄心勃勃，想以此改善家庭的现状。同村一个姓彭的村民对本刊记者说，周称高当年是中湖山村的上门女婿，周春娥下面又只有一个弟弟，为了帮衬家族，她选择了同村的彭任兵。彭家有兄弟六人和姐妹若干，彭任兵是家中老小，沾不到家里什么光。两人婚后一直没盖房子，住在公婆的老房子里，彭任兵在外打零工，家里没什么钱。
        周称高说，周春娥打定主意办幼儿园后，向娘家借了9万多元，加上其他亲戚朋友的钱，一共借了不少于24万元。2009年下半年，周春娥的“春蕾幼儿园”正式开学。邹桂花是周春娥的四嫂，从幼儿园开办之初就在这里当老师。邹桂花告诉本刊，她原本在工厂里带班，周春娥觉得她见过世面，人也活泼开朗，就邀请她过来教小朋友。第一个学期学费十分低廉，包接送、午餐和下午的小点心在内，一个学期学费只要300元，其中还包括60元的意外伤害险。当时老师的工资每月500元，那时开园绝对是个赔本的买卖。学费按照每学期50元的速度上涨，今年上半年涨到了700元，外村管接送和中午吃住的每人每月800元，其中同样包含60元的保险。邹桂花说，这学期以来，才刚刚感觉幼儿园红火起来，老师的工资也涨到了每月1500元。周春娥原本也代课，随着幼儿园事务不断增多，她开始专心搞行政和后勤，并且经常在周围打听哪有合适的老师可以来任教。现在学校除周春娥外还有4个老师，其中董雨娥和黄雪兰是邻村村民，两人都曾在家办过小规模托儿所。董雨娥告诉本刊，以前每个自然村几乎都有个托儿所，但随着春蕾幼儿园的崛起，他们的生意都被抢了。
        包接送是春蕾幼儿园的竞争优势。2009年下半年开园之初，周春娥就很有远见地买了一部13座的面包车作为接送车。她聘请了一个司机，每天分三条线接送小孩上下学。箬港村一线由董雨娥负责组织，那个方向大约有15～16个孩子；苍溪村、樟元村一线由黄雪兰负责，这条线上有不到10个孩子；金沙村、雷溪村一线由邹桂花负责，大约有15个孩子。邹桂花说，这三趟线路均不会超载，有时候上车的孩子太多，他们会分两次接送。2011年周春娥拿到了驾照，很快为幼儿园再添置了一辆7座的长安面包车，周春娥自己开车接送童家村、流岭村的小朋友。和其他路线相比，这条线路况好一些，易于驾驶。这条线全程要3公里多，是路途最远的，为了尽快把孩子接完，每次至少要跑两趟车，每趟车里孩子被塞得满满的。当天遇难的11个孩子里，有几个是流岭村的。流岭村在童家村和金沙村中间，周春娥从童家村接完孩子返程时会路过流岭村，但为了给孩子占个座，流岭村的一些家长提前送孩子上了车。
        童家村属于洪塘村委，流岭村是一个独立的村委，这两个区域都是周春娥努力开辟的新市场。童家村的村民对周春娥的普遍印象是：嘴甜、会办事。每个学期开学前，周春娥都会跑到童家村好几次，到适龄孩子的家中游说，希望孩子能到她的幼儿园就读。无论孩子到她的幼儿园就读与否，她来时都会给孩子带个小书包作为礼物。加上春蕾幼儿园的收费比益心幼儿园略低，家长也乐于选择周春娥。在周春娥的竞争压力下，益心幼儿园的负责人也感觉到了威胁，学期初也开始到村里招生。童家村无论从行政归属还是地理位置，原本都在益心的范围内，但春蕾幼儿园的学费比周围略低，周春娥人也积极，再加上家长担心化工厂的污染，周春娥在童家村占了上风。
        邹桂花说，周春娥办幼儿园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彭任兵并不愿意妻子做这个，两人因此吵过几次架，夫妻二人各做各的事，谁也不帮谁。周春娥只有一个孩子，已经15岁了，在读高中。邹桂花劝过几次，让周春娥再生一个，“她说办幼儿园还没赚到钱，现在不能生，生了没人带，想等赚了钱再考虑这事”。面对学生家长，周春娥是一个好脾气的老师，对孩子很热情。邹桂花说：“如果家长向她告状，她从来都不会和人家吵架，都是在讲理，从不会有老板的样子。”
        好胜的周春娥才刚刚看到事业的曙光，现在一切都破灭了。除了借的钱一分都没还，现在还要背负内心的谴责、需要赔偿的债务并被追究刑事责任。
        乡村幼儿园现实
        这起特大事故发生后，滨江镇的民办幼儿园全部停业整顿。春蕾幼儿园的孩子暂时由政府接管，被安置在金沙小学里，幼儿园的4位老师继续上班。
        外董村的某幼儿园和春蕾幼儿园原本存在着某种竞争关系。这所幼儿园的园长告诉本刊，周春娥办园更执著、积极，很多生源被她抢去了，现在幼儿园里一直保持着80人左右的规模，接收的学生几乎都是本村人，不需要接送。80人才勉强不至于亏本。园长是外董村人，现在已经跟着丈夫住进了县城，家境比周春娥要殷实很多，对事业的渴望也没那么迫切。“刚开始没想着要花那么多钱，除了盖房子大概花了10万元，置办桌椅、教具、床铺、电褥子、消毒碗柜等等，但按照政府检查的要求，标准不断提高，现在差不多花了40万元。”园长说，办园之前她先在村里摸了情况，确定有70多个孩子愿意来就读才觉得心里有底。现在大、中、小三个班，一共80多人，“没有盈利，亏的是自己的力气”。每年房子要按照要求装修，去年光是修围墙和操场就花去了好几万元，明年他们原打算把房子粉刷得更为鲜艳一点，但现在还没有筹到资金。孩子们的学费刚够给三个老师每月1600元的工资和日常的开支，平时做饭的米和菜都是家里自己种的，做饭的是园长的婆婆，这些全都是不计成本的。周春娥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是学生多一些，但养两辆车，成本高，风险也大。
        贵溪市委宣传部部长李中华告诉本刊记者，事发后他们也对该市农村的幼儿教育情况做了调研，他们认为，一个幼儿园大约需要100个学生才能维持正常运营，而在方圆一平方公里范围内，只能满足50%生源，其他的孩子需要在半径2公里范围外去寻找，生源可能来自四五个村庄。如此大的范围至少需要两部接送车，对于实力薄弱的民办幼儿园来说，养车实在是太艰难了。春蕾幼儿园出事后，鹰潭市政府选择了一些幼儿园，资助他们部分资金置办校车，一辆校车近18万元，政府负担2/3的费用，幼儿园出资5万多元。滨江镇柏里村柏里幼儿园创办人李建武向本刊记者分析道：“按照这样的标准，春蕾幼儿园每学期100人，每人收费700元，年收入为14万元，如果每年拿出4万元作为置办校车的费用，需要5年的时间才能买得起。而且校车是中型客车，驾驶人要有B1驾照，雇一个人，每天开车3小时，一周5天，可能开1000多元的工资也找不到合适的司机。况且在山路上这样的校车并不一定能够通行。”
        李中华说，滨江镇目前有17所幼儿园，其中16所是民办性质的，在这其中，又有6所获得了审批，其他10所未被审批。“这些没被审批的幼儿园基本在校园面积上就达不到标准，同意它办园，政府就是明知故犯，不同意办，农村又有那么大的需求。现在一个农村家庭往往是爷爷奶奶照看三四个留守儿童，老人家又要务农又要带孩子十分辛苦，每年农村学龄前儿童意外死亡的事件时有发生，如果把这些幼儿园全部关停，会造成更大的社会问题。”外董村的那所幼儿园原本进入了滨江镇第三批获得审批的幼儿园序列，现在因为这场事故，审批程序被暂时中断。为了保证村民的入园需求，政府在加大检查力度的同时，也允许没有获得审批的幼儿园先行开放，为其设定期限逐步改善办园的环境。柏里幼儿园是滨江镇上少有的一开始就取得资质的民办幼儿园。李建武说，在2010年筹建时，他向滨江镇政府提出申请，镇政府给了他一份建园标准的文件作为参考。这份2010年发布的《江西省镇中心幼儿园基本标准（试行）》中对幼儿园的规模、师资、安全与卫生保健等方面做了详细的规定，其中活动室和寝室共用的教室，使用面积要不小于90平方米，操场、音乐活动室的面积也有相应规定，规模原则上不少于6个班，除了对教师资格的严格限制外，幼儿园还要求配备相应人数的保育员和医务人员。李建武说，单靠一己之力满足上述标准十分艰难，现在他和妻子已经投入了不下百万元，但开园至今3个学期，仅仅日常开销就亏了5万元。两人都是大学毕业生，因此在办园理念上有更高的追求，他们选择了最靠近县城的柏里村办幼儿园，主要是考虑这里的人观念能较为开放。幼儿园给每个教室装了宽带和空调，5个老师全都有相应的教学资质，各种证照都是严格按照政府标准来申领的。他把学费定为每学期1200元，村民不是很认可，现在他对办幼儿园十分后悔。他们没有启用校车，仅仅是招收附近的孩子，他说：“2012年12月20日周春娥出事前几天，镇政府还把我们这些幼儿园园长和小学校长召集到一起开会，强调了包括校车在内的校园内外安全问题，我们不开校车就是担心自己负不了这个责任。”外董村幼儿园园长也说，开了这次会之后，她连着好几天睡不好觉，想到几个老师要对这么多孩子负责就觉得压力很大。这次事故对她的信心也有很大的打击：“如果不办这个幼儿园，那些小孩子怎么办？如果继续办，自己出钱哪有那么大的实力完善各处？” 手工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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